異鄉風日好

到吉隆坡開會三天，拜網路之賜，下機後竟聯絡上失聯十年的老同學。

馬來西亞 1969 年爆發五一三排華暴動後，逐漸改成以馬來人為主體的憲政體制，馬來語成官方語言，高等教育間接排擠了華人階層，許多家庭遂將子女送往英、美、新、澳、台等地深造，加上彼時國民黨政府欲塑造海外「自由中國」形象，僑外政策大幅放寬，遂使台灣成了負擔不起西方高額學費的馬僑留學首選，這些學成歸國的中產階級，反成馬國西化主力，也是當地七百萬華社的中堅。

2000 年初期，老同學在台僑居九年後，決定離開知名軟體公司，返鄉成家立業，落腳吉隆坡。網路簡短交談後，深怕彼此發福太多，還特別抄了車牌號碼，在飯店大廳未見其人，卻有陌生人問詢名號，內心暗自高興，老同學返鄉終於發達，竟派私人司機接我，原來烏龍誤會，十年未識反以莞爾開場。

此行緊迫，僅及晚餐一敘，遇逢下班時間，車子很快動彈不得，吉隆坡現連巴生河流域已達四百萬人，塞車司空如慣；老友氣色好，甫上車即見人父沉穩，我雖不習慣於駕駛座左側，但熟悉華語腔調一出，往事歷歷在目，他鄉故舊，感慨別上心頭。

老同學返鄉後擔任美國企業的軟體外包設計，不覺已成資深人員，兩年前遇上金融海嘯，客戶哀鴻遍野，業務亦受牽連，幸而大女兒出生，景氣也見好轉，雖寄放遠方娘家的女兒僅兩、三月相逢一面，但平淡中亦見規律，人生真理不過如此。

「我以前碩士研究的重力波，現在根本忘記那是什麼」，他說。兩人都學非所用，對大學教授不免虧欠，談及他人近況，幸而還有人堅守崗位；同學懷念台灣美食，邀他明年百年校慶返台，但面對年初即將出生的老二，似也走不開身。「算了一下，明年開始每月至少多出二千馬幣支出」，老同學算著老大從娘家接回來的開銷，還有老二保母費，現實壓力巨大，賣場餐廳播放的「少女時代」與桌前椰漿三色飯，也無色無味。

依稀仍有上世紀畫面，是夜半佔據市區二輪戲院，包下午夜場日本恐怖片，是早冬在油菜花田旁控窯，或工廠裡焊接出爐的網球發球機，同學在台灣車禍的傷口雖仍見痕跡，但我們已不是當年的我們，師長也不在人世。

白天會議中，懷念一位夏天去世的大人物 (註*)，播放紀念影片時，背景音樂像 Eric Carmen 的老歌 "All By Myself"，三百人會場傳來陣陣啜泣，燈光一啟，台上擔任引言的老教授們都在拭淚，這些老友們給了註腳 : 「在邁向美好世界的漫長旅途上，幸好我們曾有他」 (We have him with us in the long journey towards a better world)。

想到此行香港轉機時，隨手買的董橋新書「今朝風日好」，書名起自豐子愷摺扇畫，一戶人家在門口掃地備茶，詩題「今朝風日好，或恐有人來」，故人異地再逢，亦屬風日好，正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雖有現實茶米醬醋，遞嬗無常，也僅能向前並相信，世界是更美好。

秋夜吉隆坡依然不冷，手捧同學送的兩包大馬咖啡粉，車窗外，雙子星大樓總矗立夜色，彷彿不會消失。

當年我們也曾以為，那樣的年輕永遠不會消失。


(註*) Christopher Freeman (1921-2010)，英國經濟學家，提出國家創新系統概念的最初三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