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日

棒球人生


在這座孤懸的島上,你怎可能不愛棒球。

經典賽,到洲際棒球場看球,第一次現場看國際賽,想起許多天寶遺事。

我人生最早的中華隊,在 1980 年代中期,那時有國際棒球邀請賽,中華白與中華藍,一邊第四棒是趙士強,一邊是呂明賜,然後一邊捕手是涂忠男,另邊是曾智偵。呂明賜打了超大號全壘打,不知多遠,那年代聽的是廣播,只記得記者尾音一直拉,然後就破音了。


後來,呂明賜被日職巨人簽走了,開啟另一段時代,從更早的二郭一莊開始,就很想看日職,但電視沒播,每早上學前,邊吃早餐邊看民生報,上學常遲到。後來台灣開始流行小耳朵,有時放學經過電器行,有 NHK 直播,就駐足看超大螢幕,結果補習也開始遲到。


那是西武王朝前期,放假常至巷口租日職錄影帶,裡頭有清原和博奪冠前的眼淚,還有東尾修說,好投手就是要投出很好的壞球或很壞的好球。當時覺得這人講話怎這麼有智慧,長大才發現許多投手都講過類似的話。


那時漢聲小百科有黃平洋的投球教學,有期時報周刊,還找來各大投手示範變化球握法 (有涂鴻欽、康明杉、郭建成、林琨瑋等),因此買了手套與紅線球,開始對牆投各球路。國中時,隔壁班有公園少棒的候補選手,我接了他從外野回傳的球,手套差點沒被震飛,從此理解我的棒球人生注定只會待在電視機前。

國二鄰座同學的手錶很先進,可作碼表計時,幫我測球速,用時間與距離作分數及單位換算,他算了老半天,最後說我的球速應有 150 公里,幸好我從來沒有相信他。

我還從圖書館看來伸卡球握法,結果把球投到樹叢裡,球不見了,同學大笑這是什麼沒聽過的卡撐球,當時他們並不知道 20 年後這顆球會成為台灣最有名的球種,當然棒球之神會原諒他們的。

( 其實當時雜誌的 Sinker 是日本系的下沉變化球,不是今天王建民的二縫線速球 )

然後中華職棒開打了,統一獅的速球王瑞奇就住在我學校附近,常遇見他,那年代純樸,看到一個黑人在街上走是很新奇的。補習後常跟同學去排免費外野票,在台南棒球場廝混,吃杏仁豆腐冰。


高中後,體育老師發明一種山寨版足壘球,足球放本壘板,沒投手,攻方依次將球踢進場守備,其餘規則與棒球相同,不過這真的不是棒球。我們真正打的棒球在校門口,有那時依然流行的大型電動,裡頭就是日職現役球員,西武的迪斯多蘭 (Destrade) 非常好用。


大學到過新竹棒球場幾次,設備很差 (今日還是),還偶遇從中壢騎車來的高中同學,當年職棒有魔力,讓人風塵僕僕趕場。也約略同時,第一波簽賭案爆發,大家不太去球場了,交誼廳每晚播職棒,坐下來的人變少,大家停下來只為看最新的灌籃高手


之後,多數人改看美國職棒,那時亞洲球員只有野茂英雄。我還喜歡剛開打的金龍旗,讓我想到安達充甲子園漫畫,那幾年有青澀的陳金鋒、蔡仲南、曹錦輝、王建民、郭泓志、張誌家、沈鈺傑。我的高中母校後來也報名了,當然第一場就被提前結束。


研究所在台北,跟學弟到球場看了味全龍最後的總冠軍,季後味全宣佈解散,悲憤的學弟綁著紅布條到中正紀念堂參加遊行,遊行時我在作實驗,手上都是機油,兩袖黑污,也像職棒命運。


99 年亞錦賽,關係雪梨奧運資格,日韓都有職業球員,甫升上成棒的蔡仲南對松坂大輔,把日職球員嚇出一身冷汗,曹錦輝被平馬淳敲再見安打,輸了一分。九下兩出局時三壘手馮勝賢漏接了一記內野高飛球,成歷史罪人,整個球員生涯都沒再入選國手 (現在在 Google 打馮勝賢,後面還會出現失誤與漏接)。今日他成了中職最頂尖的守備教練,從哪裡跌倒就從哪爬起並非只存在電影中。


對韓國,先發投手是 43 歲郭源治,延長 11 局輸了一分,與雪梨奧運無緣,我寄人籬下跑到宿舍交誼廳看球 (住處沒電視),離開時覺得初秋台北夜色令人沮喪。五天後,台灣發生 921 地震,棒球也被淡忘了。

然後,是 2001 台灣世界盃,困在軍中,沒比賽可看。但辦法是人想的,那陣子常主動押車至高雄三軍總醫院,跑到醫院交誼廳看比賽,有些腳上打石膏的病患也一跛跛來看球。有回西點軍校來訪,趁接待跑去看球,許銘傑先發對多明尼加,結果西點軍官也跟著我看了起來。季軍戰在天母,陳金鋒對日雙響炮,比賽結束,職棒也復活了。


03 亞錦賽,關係雅典奧運資格,台北上班,只好用公司電腦看文字轉播,中午跑到隔壁證券行看電視,陳致遠連吞四 K,九下第五度上場,蔡明里說,不可能再三振,再 K 就出千了 (一副撲克牌只四張老 K),果然穿越安打追平比數,接著便是第十局的高志綱再見安打,全城沸騰。


第二天對日本,晚場,我趕下班想找電視看 (住處還是沒電視),中正紀念堂的下班車龍裡,有位先生斜戴安全帽,趁紅燈調整耳朵,原來他的安全帽上綁台收音機,邊騎車邊聽比賽,路口交警斜望著他,好像帶著微笑。後來到微風廣場,人山人海,擠不進去,最後輸了九分。

這屆比賽,也造就緯來體育台第一支經典 MV



一年後雅典奧運,辭了工作,人在美國,與世隔絕,某夜從不看球的姐姐傳來簡訊,陳金鋒打了上原浩志三分砲,王建民續投。天亮後,透過當地新聞,才知延長賽輸了,整個旅程,我都不知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國際賽歷史上,陳金鋒是獨立章節。泰德威廉斯 (Ted Williams) 說,打擊是唯一十次只成功三次仍被認為是好選手的運動,所以,理智上我們知道,國際賽的勝負一線,寄望打者有求必應是不切實際的,但陳金鋒始終在挑戰這道理性防線,就是能把整個島的企望扛出去。他是拓荒者,22 歲,隻身到美國,作家厄普戴克 (John Updike) 寫,「所有團隊運動裡,棒球 - - 以其優雅而時斷時續的攻守轉換,巨大球場裡稀疏的白衣身影,不留情面的數字 -- 而特別像為孤獨者 (Loner) 所量身打造。」陳金鋒就是沉默的孤獨者,他說「球來就打」、「打球像做人,就是真誠」、「上場後,沒有怕。因為怕也是要面對,不怕也是要面對」,那是本土棒球人的圖像 (Profile)


如果陳金鋒是台灣人在美職先行者,王建民就是真正取下聖盃的人。有時我同情太晚看球的朋友,20062007 那兩年,球迷跟著投一休四,勝投一場場拿,蘋果日報的特刊一張張印,那是生命裡特殊且絕無僅有的體驗,我不太認為還有台灣投手能複製一樣的成績,錯過就是永恆。那兩年像作夢一般,超出所有人的理性預期。當 1999 年陳金鋒簽下第一張道奇合約時,沒有任何一個人,預想得到台灣選手能在大聯盟達到這樣的高度。

我喜歡詹偉雄的比喻,關於王建民的高度與這場美麗意外,像 1921 20 歲的中國畫家常玉,於汽笛聲中懵懂抵達巴黎,八年後被收藏家賞識,開始與大師巨匠們並伍,闖蕩花都,揚名天下。


郭泓志則是不同典型,不死鳥故事像電影一樣,4 次手術,8 年復健,不知哪裡還能找到這麼負運的人,亨利詹姆斯說,生命裡總有連舒伯特都無言以對的時候。我想這大概是例子了,我們都不知他在美國是怎麼渡過的。媒體採訪郭泓志,不太需下標題,挫折讓他成哲學家,這些年他講了許多勵志的話,成為雜誌封面,他說,不管做什麼事情,跌倒都會學到教訓,你只要懂得爬起來就好。生命只能照單全收,隨遇而安。



大聯盟熱後,北京奧運大家寄望很深,結果是悲劇。那年夏天很熱,沒時差,我每場都看,延長 12 局輸給中國的比賽,正中午,陽光刺眼,街上車潮很少。賽間我與學長討論論文,三年後他走了,沒能看到今年經典賽。往事如煙,人像花火般脆弱,死亡隨隙就趁虛而入。讀這文章的你,是否都正做著自己喜歡的事?

京奧前的八搶三資格賽在台灣,緯來又作了第二支 MV




2006 年起,國際還多了經典賽,各國職業選手傾巢而出,比奧運規模還大,因為又成了學生,第一屆我每場都看,只記得輸了日本 11 分。三年後第二屆,竟然還是學生,開打前,徐生明來學校演講,跟女友到現場聽了許多秘辛,隔晚,李振昌先發抗韓,女友提早下班看比賽,一局下,只晚十分鐘,已 0 6 落後,大勢全去。當年的第四棒林威助,是她小學同學,我們一直準備去甲子園或東京巨蛋看比賽,但有些事錯過就來不及,兩年後林已不在阪神一軍。


那屆經典賽,我後來去了日本,日美四強賽,在成田機場登機,大螢幕前竟沒太多旅客駐足,人來人往,低頭趕著行程。場上場下螢幕內外的日本人一樣冷靜內斂,這是時間搓揉出的職人哲學,像豐田車的精實生產 (Lean Production),實在厲害。飛機降落台灣,日本贏了,打進冠軍戰。


然後去了德國。秋天,3000 公尺的楚格峰山腳下,女友稍來簡訊,曹錦輝跟張誌家等人都涉賭了,山雨欲來,雪地裡嗅到一股台灣棒球搖搖欲墜的氣息,有些冷冽。

第二年回台灣,不太有棒球消息了,很安靜,沒重大國際賽,倫敦奧運也沒棒球。旅外選手傷的傷,每年都有人被釋出,沒再進過球場,開始求職,社會浮沉。

然後才是 2013 年,第三屆經典賽,也許像郭泓志說的,沒有失敗這件事,只要你能在裡面學到一些事情,就是成功。


這屆從台灣資格賽打起,我終於不是學生了,因此中華隊外的比賽都沒時間看,主要原因其實是在籌備婚禮。看轉播也在摺喜帖,包喜餅,與製作婚禮網頁。看到今年受球迷歡迎的陽岱鋼,我想到 09 年八八水災義賽,他在台中球場當眾對女友求婚,當時他還叫陽仲壽。我覺得他很厲害,這部份我實在不合格。


東京的比賽結束,所有報導中,我最喜歡總教練謝長亨的雜誌專訪,他說,人生無從規畫,只能做好準備,組訓的第一天他就知道,大環境這麼糟,沒有任何退路了,只有拼。像希臘史學家 Thucydides 說的,希望是一種昂貴的商品,你只能提前準備。



棒球在台灣已發展 115 年,近代,它成了國族主義的發揚,國際賽勝負,隱含一種集體的自我實現,那是國際政治的宣洩出口,我們幽微苦澀的國家身分,在每一次的紅土撲接,扛出場外的小白球裡,那種被國際看見的想望終於實現。汗淚換來的榮耀裡,現場轉播鏡頭下,沒有人可以不承認我。

這裡頭文化的成分已然超越政治,世上沒多少國家,舉國皆知棒球打出去該往右跑,守備方還不能讓球落地,畢竟球類運動裡棒球是數一數二複雜的 (大概只輸板球);也不是每個國家,都會舉國停擺專注於一支國家隊上,《瘋足球,迷棒球》(National Pastime) 這書裡,便將台灣與美、日、加勒比海並列全球四大以棒球為國球的地區。


因此,台灣棒球低潮時,球場看台空蕩,一切沒於黑暗。但我的理解是這樣,像自家孩子哭鬧時,我們假意不理會他,但總忍不住眼角微張偷瞄一下,思忖著何時要過去給他一個擁抱,我們割捨不了國球,像我們切割不下親人。畢竟在這孤懸的島上,幽微苦澀的國家認同裡,你怎可能不愛棒球。

棒運發展不好或職棒簽賭時,我常想到 2003 年中正紀念堂紅燈路口,安全帽上綁收音機的老兄,或 2001 年三總醫院裡腳裹石膏不良於行的病患。然後覺得,應該還有希望。


作家米果在東京看中日之戰,一壘側,當時她寫,戰況緊繃,三壘側舉著國旗的台灣球迷在偌大球場中,看起來即使那麼渺小,卻充滿力量,像遠方港口不斷閃爍的紅色燈號….」,這隱喻讓我想到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 裡遠方那盞綠燈,當然,還有費茲傑羅 (Scott Fitzgerald) 的經典結尾 :

蓋茲比一生的信念就寄託在這盞綠燈上。雖然這目標一年一年在我們眼前往後退,我們從前追求時曾經撲空,不過沒關係,明天我們會跑得更快一點,兩手伸得更遠一點….總有一天。

Gatsby believed in the green light, the orgiastic future that year by year recedes before us. It eluded us then, but that’s no matter — tomorrow we will run faster, stretch out our arms farther.... And one fine morning —




2013 經典賽







7 則留言:

  1. 其實足壘球在你我國小的時候就已經有了。

    那天經典賽中日戰我老婆懷孕大出血,我突然覺得中華隊有沒有贏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從此以後我好像就沒那麼愛看球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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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老實說,看完文章,我的眼睛也濕了.
    分不清楚,是棒球感人,還是您的文字感人,亦或是追憶似水年華的本身感人.
    宮崎駿說:"語言是一種力量.在今日的世界裡,語言變得輕浮,甚至被解讀成有如氣泡般微不足道,那只不過是反映出現實有多麼空虛罷了。語言是一種力量,即便是現在,這依然是不變的真理。只是現在充斥著太多沒有力量的空虛話語,使得語言失去了意義。"

    非常謝謝您這些有力量的文字,所傳達的感動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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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謝謝你的長期閱讀,
    應該是棒球本身的脈絡感人啦,
    我覺得你每次留言都能引述一段文字很厲害哩!
    什麼時候也來寫個 blo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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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引述文字喔? 可能是被你的文章影響的吧.我發現版主寫文章也很喜歡引述一整段文字啊.
    常覺得文字很神秘,作品的原文,用別的方式說,味道就不對了.
    也覺得一段好的文字,就像開啟某種天機的密碼,一如按對了某組數字,就能打開巨大的機關. 不因重讀而失去滋味.

    在上面的天寶遺事中,記得有次呂明賜打了逆轉勝的全壘打,廣播還因衛星線路問題中斷,只聽到記者斷續的叫聲.可能就是你說的那一場.
    其實,我對棒球最早的記憶,是陳義信代表榮工打全國少棒總冠軍戰時,打了一支剛過牆的HR,結果被當時太平少棒的外野手廖照鎔,把手伸出牆外硬是接殺.(哇~ 一朗流)
    會記得這事,是因為廖照鎔就住在我家附近.當時是街上的風雲人物.
    後來,這兩個人都進入了職棒.
    在全國少棒賽黯然無功的陳義信,後來成為假日飛刀手的明星球員;而當年球隊的英雄,卻只在統一短短四年,載浮載沉被人遺忘。
    人生的不可遇測性,又是一例.

    嗯,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來寫個blog.
    標題就取:白頭宮女,閒坐說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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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你怎麼會記得這麼早的事?
    感覺你比我年輕很多啊..

    你舉的例子讓我想到 1989 的中正國小,
    後來拿到威廉波特亞軍,
    那時的王牌投手是許閔嵐, 第二號是李健志,
    在他們兩人之後沒機會上場的兩個投手,
    一個是許銘傑, 一個是黃欽智,
    長大後果然都變了,
    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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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哈~ 從奧運人生或棒球人生這一類的文章裡,你提過的賽事,我大多有印象,可以推測,我應該比較老.
    至於文字感覺比較年輕,ㄜ...大概只能用馬齒徒長來解釋.

    對棒球特別有印象,應該是我小學唸的是台中市的太平國小,
    當時學校有棒球隊,實力也不錯.馮勝賢,陳瑞振..都是太平畢業的.
    你說的許閔嵐我也有印象,少棒時的強投,到後來只記得他是一壘指導員.
    每個人的生命何時臻於巔峰,無法提前知曉.
    只有時過境遷後,才使自己必須承認,生命早已跨過它的巔峰.
    這也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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