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過的那個時代

從此以後
我們
長大了

曾經是小孩
的我們
大家都長大了

我們之中
一個人為了留學
剛剛從羽田機場出發

另一個人
72 年那年 2 月
在黑暗的山中迷了路
                                                         樹村 みのり (1974)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這本 1988 年出版的日本小說，因同名電影上映之故，推出繁體中文版，日本也在去年再版，中文書名還加上副標「當時，我們以為可以改變世界」。

這是日本評論家川本三郎的自傳體文章，描繪 60 年代末與 70 年代初的騷亂日本，川本本人也在當時遭警方逮捕，判刑十月，並被任職的朝日新聞免職。

(長相與村上春樹神似的川本三郎，村上在《村上朝日堂反擊》裡也提過這點)

原書名《My Back Pages》(マイ・バック・ページ - ある60年代の物語) 來自 60 年代巴布狄倫 (Bob Dylan) 的同名曲，這歌也成為電影上映的主題曲。

(電影由妻夫木聰與松山研一演出，其中妻夫木聰飾演的便是川本三郎)

60 年代末期的學運日本是許多知名小說背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裡，大學因學運停課，復課後，主角渡邊的室友突擊隊再沒回來。小說在去年終於拍成了電影。

村上龍描寫 1969 年的青春小說《69》，則記載學運時的日本高中，主角矢崎為出鋒頭，帶頭封鎖校園。這小說也拍成了電影。

是巧合嗎 ? 兩部電影的主角分別就是松山研一與妻夫木聰，大概他們長得太像 60 年代日本青年了。

大江健三郎《萬延元年的足球隊》，這本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詞提及的作品，其實是用萬延元年 (1860 年) 農民暴動，隱喻 1960 年百年後的安保鬥爭，大江本人也曾參與安保鬥爭。

川口開治的漫畫《革命情迷》，則幾乎是真實內容，包括新宿騷亂，東大安田講堂事件，都在漫畫裡出現，後來女主角成為恐怖份子，遠走海外，則是學運全共鬥沒落後的日本赤軍真實發展。

漫畫描寫男主角龍男被政壇大老收養，受栽培成為菁英，當選國會議員；他與養父的女兒陽子自小即有情愫，陽子卻在大學成為學運領袖，受通緝後避走他鄉，成為國際恐怖份子，龍男後來成為總理大臣，失蹤多年的陽子竟再度出現...

漫畫女主角陽子就是真實世界的赤軍領袖重信房子，她在 2000 年返回日本後於大阪被補，漫畫裡的恐怖份子山路，則是另名赤軍領袖丸岡修。

騷亂年代，源起於 1960 年的美日安保條約，二戰後美軍在日本駐軍十餘年，首相岸信介決定與美國簽訂安保條約，將美軍駐日法制化，此舉引起東大與京大學生為主的大規模抗爭，各界響應，最高曾有 33 萬人包圍國會，500 萬人罷工，6 月 15 日，東大四年級學生樺美智子在暴亂中被警察打死，震驚全國。

7 月 14 日，首相岸信介被激進份子刺傷，第二天，由於安保條約生效，岸信介宣布引退，由池田勇人繼位；在警方鎮壓下，學運逐漸化為日本社會的地下左翼運動。

小松在東京大學文學部時適逢 60 年安保鬥爭，他曾經是學生運動組織的幹部。樺美智子參加遊行示威，遭受警察隊暴行橫死時，聽說他就近在身旁，自己也受到不輕的傷。

-- 村上春樹 《1Q84》

參與 1960 年學運的學生被稱為「安保世代」，這是二戰出生的年輕人，反對日本被捲入美蘇冷戰，亦反對美國駐軍，最著名代表應是前首相小泉純一郎。

(找不到小泉大學時代照片，也許就類似他演員兒子小泉孝太郎這樣吧)

(小泉的第二個兒子，國會議員小泉進次郎，明日之星)

當時員警經常以高壓水龍頭對著遊行隊伍噴水，武滿徹便擠過我的肩頭來遮擋水柱，但隨即被高壓水柱沖得飛了起來。他可是個非常纖細、肉體如同孩子一般的人，但面對正在噴水的機動員警，卻能夠發出像要刺入對方肺腑、對手不受傷他就不肯干休的喊叫聲，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 大江健三郎 《作家自語》

1964 年 7 月，北越轟炸東京灣外海的美國驅逐艦，美國開始增兵越南；10 月，東京奧運成功舉辦，日本展示了戰後重新起飛的經濟實力，資本主義生根。這些社會氛圍讓年輕人開始思考社會正義與資本消費文化，反財團與反戰星火一觸即發，對沒能趕上安保鬥爭的「團塊世代」而言，他們的舞台正要上演。

(越戰)

(東京奧運)

「團塊世代」指繼「安保世代」後出生的戰後第一批嬰兒潮，沒經歷戰爭，在美國軍政府佔領下長大；第一位團塊世代首相是 2006 年上任的安倍晉三，他也是岸信介外孫，至於剛下台的菅直人不但是第一位左派首相，還是 60 年代末的學運份子 (註一)。

(安保世代交棒給團塊世代)

(安倍晉三)

(菅直人)

從1947到49年間，在日本出生的孩子共有七百萬人，因為人口多，從小在激烈競爭裡長大，結果養成了團塊世代凡事積極，大聲說話的集體性格。…佔領東京新宿火車站廣場，彈著吉他大唱反越戰歌的，就是團塊一代人。

-- 新井一二三 《偏愛東京味》

1967 年 7 月，日本政府決定在千葉縣三里塚興建成田國際機場，要求農民讓出土地，爆發大規模農民與學生抗爭；10 月，則發生第一次羽田機場事件，首相佐藤榮作，也是岸信介的弟弟，在國內反戰聲浪下決定訪問越南，學生於機場示威，10 月 8 日，京都大學學生山崎博昭在混亂中被警察打死，只有 19 歲。

這事件成為團塊世代年輕人內心深處的《10.8 衝擊》，「他死掉了，那時你在哪裡 ?」沒有人承受得起這樣的沉重。

(時代雜誌封面上的佐藤榮作)

1968 年，團塊世代發起的左翼運動一觸即發，反越戰、安保條約換約、大學學費上升、校園民主等，都是導火線，終於爆發了二次安保鬥爭。

「老師討厭戰爭嗎 ? … 如果討厭卻又不表示反對，就太懦弱了」
「那扯不上關係吧」
「有關係啊，美軍正在使用我們的港口啊，而且是為了去殺人」
「這不是你們該去思考的問題。…還是等你大學畢業、就業、結婚生子，變成成熟的大人之後再說吧」

-- 村上龍 《69》

68年 1 月，東京大學醫學系發生反對醫師登記制的罷課事件，4月，日本大學則爆發 20 億校用資金用途不明事件，這兩所學校成為 68 學運的帶頭者。

(東大赤門)

(東大安田講堂)

(今日日本大學)

整個 68 年從東大醫學生受校方處分，兩度佔領安田講堂開始；東大畢業典禮中斷，校長召入 1200 名警察驅逐學生，學生罷課抗議，並封鎖校內建築物，全國各校開始響應。

9 月，佐藤內閣接受日本大學的談判要求。

我高中畢業，是在 60 年代後期，就是發生一連串紛爭的那個時期，說起來也算是個打破體制的時代。我也是被捲進這大浪裡的一個，拒絕上大學。

-- 村上春樹 《遇見百分之百的女孩》

10 月，東京大學已有十個學院罷課，一半以上的東大學生參與，並擴及一百三十多所學校，進行校園封鎖。

10 月 21 日，國際反戰日，反戰學生在新宿集結抗議美軍軍機降落橫田機場補給，學生擠滿新宿車站與街頭，與警方發生嚴重衝突，史稱「新宿騷亂」，734 人被捕。

(新宿騷亂)

第二個對象，是在地下鐵的新宿車站裡遇見的嬉皮女孩，…那是新宿鬧示威遊行鬧得很兇的夜晚。電車、巴士，一切都完全停止。

-- 村上春樹 《聽風的歌》

11 月，東大校長請辭，醫學院與醫院院長，還有其他十個學院院長，亦全部辭職。學生拘禁代表談判的文學院院長達 173 小時，法學院與工學院學生均不支持繼續封鎖校園。 (註二)

12 月，文部省宣佈東大停止招生一年。

1969 年 1 月，東大學生在談判後仍不願撤離，1 月 18 日，警視廳決定出動 8500 名機動隊鎮壓，依序撤除各學院路障，並在下午一點包圍安田講堂，雙方發生激烈衝突；1 月 19 日清晨 6:30，機動隊繼續攻堅，並於下午四點衝入講堂三樓，5:44 攻上屋頂，共逮捕 600 名東大學生。

(安田講堂內部)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作者川本三郎，自己是東大法學院畢業生，當時他在安田講堂對面的法學院頂樓，代表朝日新聞進行採訪，書裡寫道，他無法面對安田講堂超過一小時，因裡頭是與自己有相同想法的人，自己卻安全旁觀。

19 日下午 5:44，進入講堂的機動隊把屋頂紅旗拆下。一切都結束了，然後，一切就開始了。

-- 川本三郎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





1969 年後，安田講堂封閉 20 年，成為倉庫，直到 1989 年，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 (Stephen Hawking) 至東大演講才開放，並恢復成畢業典禮場地。

二次安保鬥爭時，東大全共鬥議長是物理系博士生山本義隆，是被寄予厚望的天才物理學者，領導學運後他被警方逮捕，沒完成學業；今年 70 歲的山本是大學預備學校講師，也是科學史與科學教育研究者，出了許多物理教科書，最新著作是今年的福島核災研究。

(當年的山本義隆 (中站立者))

(今日 70 歲的山本義隆)

(電影裡的山本義隆)

(山本出版的科學書籍)

(知性的叛亂)

(福島核災新書)

日本大學的全共鬥議長則是秋田明大，經濟系學生，他揭發了校內 20 億資金流向不明事件，後來也因學運被捕；現年 64 歲的秋田則在家鄉廣島經營修車廠。

(當年的秋田明大)

(今日的秋田明大)

(秋田的修車廠)

1969 年 3 月，受安田講堂事件感染，都立武藏丘高中的學生占據禮堂，破壞畢業典禮，機動隊進入校園鎮壓，這是機動隊第一次進入高中；隨後，東京日比谷高中又發生學生造反事件，風潮蔓至全國高中。

「聽好，我們來搞校園封鎖吧」。九州的高中還沒有人搞過校園封鎖，即使長崎大學也沒有搞過。九州西端的鄉下地方，不論全共鬥也好校園封鎖也好，都與高達和齊柏林飛船一樣，只能夠遙遙憧憬而已。

-- 村上龍 《69》

4 月，東大效應持續發酵，早稻田大學全共鬥學生將九號館五樓封鎖，直到 9 月，機動鎮暴隊攻佔學生第二會館與大隈講堂，用大量水柱沖散集結的學生後才恢復上課。

被某個抗爭團體佔領的大學九號館，二樓有 2000 張唱片收藏和 ALTEC A5 音響設備的雅緻音樂室，真是個天堂。佔領學生團體一直撐到秋天，最後全員都變成古典音樂狂。某個晴朗的 11 月午後，當第三機動隊衝進九號館時，聽到了維瓦第協奏曲 "L’estro armonico" 正以全音量播出。

-- 村上春樹 《1973 年的彈珠玩具》

4 月 28 日沖繩日，10 萬人集結要求美軍歸還沖繩，放棄美日安保條約。

9 月 5 日，全共鬥在日比谷戶外音樂廳舉辦集結大會，受通緝而藏匿多時的山本義隆突然戲劇現身，並於發表演說後被捕；這場大會裡激進路線的赤軍派也正式登場。

(作家三島由紀夫與東大全共鬥的辯論內容)

五月底學校鬧學潮，他們叫囂著要大學解體…這麼一來，我也落個輕鬆愉快，以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 村上春樹 《挪威的森林》

10 月 21 日，國際反戰日，也是新宿騷亂一週年，新宿再發生大規模抗爭，這次有 1505 人被捕。

11 月則發生第二次羽田機場事件，首相佐藤榮作為強化與美國合作關係而訪美，反越戰的新左翼團體與學生包圍機場，阻止佐藤上機，與機動隊發生衝突，2093 人被補，佐藤榮作最後順利搭機，週刊以知名演歌《長崎今日也下雨》(長崎は今日も雨だった) 下標:「羽田今日也下雨」。

我們是從 60 年代後半到 70 年代前半，參與過熾烈校園鬥爭時代的一代，不管喜不喜歡，我們都活過那個時代。

-- 村上春樹 《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同月，芝浦工業大學內學運團體爆發內鬨，一名琦玉大學經濟系學生墜樓而死，這是第一起學運內鬨的死亡事件，也標示學運裂痕的開始。

課上到一半，正當教授在黑板上白描希臘劇的舞台裝置圖案時，門再一次被打開，兩個戴著頭盔的學生走了進來，…告訴教授說剩下來的時間希望能讓大夥兒討論，因為還有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已蔓延到全世界了。…教授回答說，我不知道眼前的社會還存在著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不過反正多說無益，就隨便他們好了。

-- 村上春樹 《挪威的森林》

接著，極左翼的赤軍派成員在山梨縣集結，進行襲擊首相官邸的軍事訓練，行動曝光，共 53 人被捕。

1970 年 3 月則發生淀號劫機事件，九名赤軍派成員以日本刀及炸彈劫機，挾持 129 名乘客飛往北韓投誠，因北韓是最近的反美同盟，這是日本史上第一次劫機事件。

11 月 25 日，對日本受制美國極為不滿的作家三島由紀夫，帶著四名同伴衝進市谷自衛隊基地，挾持師團長，並對 800 名自衛隊軍官發表演說，鼓動政變推翻日本憲法；最後結局是三島由紀夫殉道而在現場切腹自殺。

下午兩點，咖啡座的電視上一直反覆無數次地播映著三島由紀夫的影像，音量器故障了，因此幾乎聽不見聲音，不過不管怎麼樣，那對我們來說都沒有什麼分別。

-- 村上春樹 《尋羊冒險記》

三島自殺後許多作家趕至現場，只有好友川端康成獲准進入，川端剛在 1968 年獲得日本第一座諾貝爾文學獎，傳言三島對此很是在意；三島死後，川端常對學生說，「死的人應該是我」，一年半後，川端康成也燒煤氣自殺了。

時代騷動還在繼續，1971 年 2 月 17 日，栃木縣真岡市的槍械店遭三名京濱安保共鬥成員襲擊，奪走兩挺機槍與 1500 發散彈，赤軍派行動愈演愈烈，空氣令人窒息，學運的頭盔棍棒已轉變成炸藥子彈了。

北高全共鬥的大瀧與成島，現已失去聯絡，不過上京當時，我曾去他們的租屋處拜訪。房間裡堆著安全帽、木棍和傳單，還有個脂粉未施、穿著襯衫牛仔褲的女孩子。

-- 村上龍 《69》

1971 年 8 月，則發生朝霞基地襲擊事件。

這是《我愛過的那個時代》作者川本三郎涉入之事件，當時，他是朝日新聞年輕記者，接到自稱京濱安保共鬥成員 K 的電話，要求採訪。

(當年的川本三郎)

(妻夫木聰飾演的川本)

採訪後，三件小事讓川本信任了 K，產生共鳴；因為 K 喜歡作家宮澤賢治，《銀河鐵道之夜》作者，喜歡達斯汀霍夫曼的電影《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他還彈起清水樂團 (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 60 年代名曲 "你曾見過雨嗎" (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

經多方調查，原來 K 是冒牌貨，並非京濱安保共鬥成員，不過，由於三件共有興趣，川本和 K 成了碰面喝酒的朋友；八月中旬，K 把菜刀頭盔秀給川本看，自封赤衛軍，表示要動武搶奪自衛隊武器。

8 月 21 日，他真的拿菜刀襲擊了朝霞自衛隊基地，沒搶到武器，卻刺死了一名巡邏自衛官。事發後 K 打電話約川本採訪，為證明自己真的幹了這票，他把搶來的自衛官臂章與褲子交給川本，川本和共同採訪的記者付了採訪費給 K，還協助他住宿離開，最後，川本在矛盾心情下，燒掉了證物臂章與褲子，間接涉入了案件。

朝霞事件逐漸明朗，K 真的是冒牌貨，既不是政治思想犯，也不是山本義隆，只是想成名的激進者，成了殺人犯。

「死了一個人，一個完全無辜的人被殺了喔」
川本的哥哥試圖說服他配合警方時這麼說。

「我們這次的奮起行動終於追平三島由紀夫了」
「三島是殺了自己，並沒有殺人」

-- 川本三郎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

11 月，K 在埼玉縣被捕，他立刻供出川本，K 說，他的行動受當時京都大學學運領袖瀧田修 (竹本信弘) 指使，而川本正是兩人的聯絡人。

(電影中的瀧田修)

同時間，發生三里塚機場預定地強制執行事件，警方鎮壓當地抗爭群眾，激烈衝突造成三名警察死亡；一名 22 歲的農家青年三宮文男在抗爭後上吊自殺，遺書寫，「我恨機場要搬到這塊土地上，我已失去繼續鬥爭的力氣了」。

12 月，激進派在警視廳部長土田國保住宅引爆郵包炸彈，土田妻子喪命，13 歲兒子重傷。

1972 年 1 月 9 日，川本三郎以湮滅證據罪被警方逮捕，他心想的是，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是與山本義隆或秋田明大一起被捕。

(日大的秋田明大)

川本被捕後不久，發生震驚海內外的淺間山莊事件，當時殘存的赤軍派成員，與日本共黨部份成員組成赤軍連，這個極左翼團體以殘酷手法將內部變節者處死，並於 2 月 19 日闖入長野縣淺間山莊，這是 Yamaha 公司的樂器保養地點，赤軍連挾持山莊管理員妻子十天，警方在 2 月 28 日攻堅拯救人質，造成機動隊員 2 死 15 傷的慘烈結果。

(淺間山莊攻堅)

攻堅行動創下日本有電視以來的最高收視率，達 90 %。 (註三)

(淺間山莊事件在 2008 年拍成了電影《実録•連合赤軍 あさま山荘への道程》)

淺間山莊事件後，群馬縣山中陸續發現 14 名被赤軍連處死的同伴遺體，日本社會對新左翼的夢想信賴正式崩解，學運也正式結束了。

「因為我的頭腦不太好，只是一介平民。可是，支撐這世界的不都是平民嗎 ? 被剝削的不也都是平民嗎 ? 光講些平民聽不懂的話，還談什麼革命。 …那所大學的學生幾乎都是騙子，每個人都非常害怕讓別人知道自己有不懂的地方，而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如果那算革命的話，我一定會因飯糰中只放酸梅而被槍斃的，你也一定會因了解假設句的用法而被槍斃 ! … 不管革命有沒有發生，平民都只能在安全的地方苟且偷生，…只不過政府機關換了個名稱而已」

-- 村上春樹 《挪威的森林》

僅存的赤軍派成員在丸岡修、重信房子夫婦帶領下，逃亡海外，成立日本赤軍，變成國際恐怖份子；72 年 5 月 30 日，日本赤軍與巴勒斯坦解放組織襲擊以色列特拉維夫機場，他們從小提琴盒拿出機槍掃射，造成 26 人死亡 80 人受傷。 (註四)

(今日特拉維夫機場)

校園封鎖行動的第二天，揪著我的領子哭的學生會書記長，就讀京大時加入赤軍派，後來在新加坡遭到逮捕。

-- 村上龍 《69》

全共鬥變質，川本三郎說，那時他已失去看新聞的勇氣，決定接受朝日新聞免職處分，後來他被判刑十月，放棄上訴。

被逮捕羈押期間支持他的，是這首詩 :

被迫真的準備戰鬥的弱者
無法相信任何親密的夥伴
在出乎意料之外分手的街
忽然擁抱
悲哀而冰冷的心之泉般

無限透明的遙遠的藍
但
只有從那裡滲出來的溫柔
能支持今天的我無夢的痛

-- 清岡卓行 《藍天》

川本三郎在書中「罪惡感」一篇，用 60 年代電影《大寒》(The Big Chill) 解釋團塊世代的心情，電影裡幾個老朋友參加一位自殺朋友葬禮，一個人說，「好朋友死了，我們卻這樣活著，只有他在受苦，我們卻在歡聚，好像對不起他，很有罪惡感 (feeling guilty)。」

另篇「遠離越南」中，川本引述三澤反戰酒吧裡的對話，美軍喝醉後說，「你們只要快樂地反對越戰就行，但之後在戰場上死掉的卻是我們哪。」

我們對一邊身在安全地帶一邊反對戰爭的這種正義，感到厭惡和愧疚，…炸彈鬥爭與劫機都發生了…世界各地都在發生戰爭，只有自己還在安全地帶過著和平日子，實在忍無可忍了，只好奮不顧身跳進激進的行動中。

-- 川本三郎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

因為罪惡感，卻安全地生活，參與不了戰爭，只好自己引爆戰爭。騷亂年代裡，人人都想成為英雄，深怕改變世界的過程裡，沒有身在其中，K 是如此，川本三郎本人也是如此。

然後大家不敢承認的是，革命其實沒有改變任何事。

九月一到，我懷著期待學校化為廢墟的心情到學校去，但它卻毫髮無損。圖書館的書既沒有被搶走，教室也不曾遭到破壞，建築物也沒有被燒毀，我很訝異他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當罷課解除，且在機動隊的佔領下，又重新開課時，最先出席上課的竟是帶動罷課的那夥人。就像不曾發生過什麼事似的，他們到教室來上課、作筆記、點名時也應聲，這可就奇了。…因為他們其實是害怕缺課太多的話會被當掉，這班人居然也來高呼大學解體，簡直太滑稽了。

-- 村上春樹 《挪威的森林》

不過作為局外人，等到革命快速退燒時，因為他 (村上春樹) 身上沒有染上革命的英雄風華，沒有參與在革命中留下最激情、最了不起、最浪漫的記憶，所以他可以很快地看出、承認革命的徒勞無功。…儘管年紀比較小，村上春樹卻比大江健三郎早十年、早二十年就看出革命的徒勞。他就在那裡，感受了所有的理想與熱情，而且直接看到、甚至承受了革命的後果。

-- 楊照 《永遠的少年》

2010 年，電影開拍，《我愛過的那個時代》重新出版，川本三郎寫了新序「三個時間」，那分別是朝霞事件的 1971 年，決定把事件寫成書的 1988 年，還有，66 歲的現在。許多書裡出現的人物都去世了，川本的太太也在 2008 年癌症過世，「不能再一起看電影了覺得很寂寞」，他說。

(不能再一起看電影了覺得很寂寞)

書裡還有清水樂團的另首歌，《誰能讓雨停》(Who'll Stop The Rain)，川本認為這是 60 年代代表曲，一聽心就熱起來；不過不知如何，日本視覺性搖滾樂團 X Japan 的名曲《無止盡的雨》(Endless Rain)，才讓我想到那個騷亂年代。(其實是一點關連也沒有)





時代終於被燃燒殆盡，雨也該停了。

(註一) 不過，日本地震核災讓菅直人的革命壯志消失殆盡，下台前，他向黨內同志說了洩氣話:「身為一個前首相，希望將來能從事一些不妨礙別人的活動」。
(註二) 文學院院長林健太郎因此事聲名大噪，後來成為東大校長與國會議員。
(註三) 電視直播時拍攝了警方吃杯麵果腹畫面，使原本乏人問津的杯麵成為暢銷商品。
(註四) 1987 年丸岡修在東京被捕，當時他正準備破壞第二年的漢城奧運，他已於今年五月因病在獄中去世；重信房子則於 2000 年在大阪被補，她在獄中宣布日本赤軍正式解散；至於犯下以色列機場慘案的奧本剛士，是京都大學學生，他最後在機場以手榴彈引爆自己，巴勒斯坦人其實很感謝他，1972 年出生的嬰兒裡許多皆以他的姓名 Okudaira 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