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紀行

七月底，我的德國老闆帶著 12 歲兒子來台訪問，預先規劃一系列行程，讓他見識寶島之美。

因此行還有正事得辦，六月德國見面時，便決議不去南部、花東、山林野外，只看大街小巷。甫見面，他就拿出德文版台灣導覽，是他飛機上讀物，「我們有可能去九份嗎 ? 那裏看來很有意思，似乎在台北車站附近」，我很殘忍地否決這項提議，實在太遠了，決定用隔壁頁的大稻埕迪化街取代，「太棒了 ! 這看來的確是類似的東西」，他這麼說，令我很心虛。

後來，他們真的不適應溼熱氣候，一日僅用一餐，許多行程都取消了，像鼎泰豐、日本料理、冰果店、紫藤廬、清明上河圖、新竹海鮮、海口夕陽等 (本想讓內陸長大的老闆，見識太陽入海的樣子)。

紀錄一下最後走的行程。

台北捷運

捷運是台北最佳景點，老闆尤對車站內混亂形成的秩序讚嘆，「許多大城市都規定電扶梯右立左行，但很少國家作得到」；他們父子最愛在木柵線彎腰望著窗外建築，他的心得是原來台北也有比較窮的人。這次老闆因領了國科會補助，行經科技大樓時，他對窗外大樓致意表達感謝，不過車行太快，他好像看錯棟了。

讚嘆捷運數天後，他終於下了結論，「我覺得台北應該申辦奧運」，這評價也太 High 了。

Starbucks

Starbucks 讓他們有回家感覺，每早至飯店隔壁 Starbucks 報到，其實台北的星巴克密度比德國大城市還高，難怪國際經濟學會以「星巴克分店指數」為衡量指標。老闆兒子在店內買無線上網帳號，因德國數字 1 的寫法不同，他一直把 1 看成字母 I，始終無法登入。最好是一串數字裡會突然藏一個 I 啦 !

台北街頭

台北街頭，處處皆景，領客人走了幾段路，不如此怎體會舒國治說的，台北是全世界聲音最豐富氣味最五味雜陳的城市。早在 1993 年，司馬遼太郎就在《台灣紀行》書中，說台北街頭計程車像要衝散其他車子似，機車騎士則像戰鬥機駕駛員，現在有捷運，交通黑暗期過了，老闆父子對走在街上還是有恐懼，他們來自德國中部一個氣味聲音速度皆很單純的小鎮。

我在德國時，不知老闆這麼愛照相，走在老台北，隨時按著快門，牙醫、日式老房、小吃攤、算命仙、泡沫紅茶店、咖啡館、蛋糕店、按摩店、五金行、中文路牌，他說要照回去給老婆看的。說不定，他也有部落格。

騎樓巷子，對老外皆很新鮮，司馬遼太郎初訪台北時，說老台北的騎樓像走山路般，高低不等，這種因閩南多雨炎熱而生的建築，「亭仔腳」後還帶南北乾貨氣息，很具風情，德國幾乎未見；老闆對巷子也感興趣，常鑽入巷弄拍照，以前江西渡台詩人有詩，「六尺門低庸礙眼，三間屋小足容身，半簷分滴幾家雨，一樹長連數院春」，描寫傳神，但我實在不會翻譯。

台灣高鐵

去過德國的人知道，德國高鐵很易誤點，我一位朋友初聞時感到難以置信，「世界變了嗎，現在全球最準時火車是義大利嗎」；因此，德國老闆對台灣高鐵十分讚嘆，其實台灣的車廂月台接軌設計很棒，比歐洲高鐵還夠水準，火車上德國老闆不斷喃喃「so nice train...」，還拿相機拍下時速 294 km 的 LED 顯示幕，給足面子，很難想像他是軌道技術先進國的教授。

計程車

此行也搭不少計程車，父子倆直說車資比德國便宜太多，應該多搭 (可是捷運更便宜耶)；有位司機從後照鏡看到他們要繫安全帶，熱情以台語大喊「免啦 ! 免啦 !」，他們好像被嚇到了，另一司機用英語與他們談得開心，害我不敢再亂介紹，大台北真是臥虎藏龍。

港式飲茶

他們對如何使用筷子比食物還感興趣，蘿蔔糕、鳳梨蝦球、脆皮烤雞、燒賣都不太敢吃，也許形狀太怪；後來索性建議他們拿湯匙吃燒賣，老闆笑了，「原來這是允許的喔 !」

大稻埕迪化街

這裡是我拿來取代九份老街的替代景點，幸好反應不惡，走在仿巴洛克的西洋樓嵌雕與門額藻飾下，兩人不斷拍照，還路過台灣最早的波麗路咖啡館，歐洲人最有心得；他們對藥材乾貨都感興趣，苦了翻譯的我，店家熱情拿烏魚子招待他們，兩人嚇得臉都綠了。

德國老闆對霞海城隍廟很感興趣，詳細解說拜拜程序後，有位婦人擲筊一直無法如願，他倆露出擔憂表情，兒子說，「這一定是很大的願望。」

最後到大稻埕舊碼頭坐了會，原本還想去布袋戲博物館，可惜公休了。

台北 101

台北 101 在歐洲很有名，是他兒子行前指定地點，父親反被 5 樓的 Page One 書店吸引了，留連往返；搭電梯至 85 樓觀景台後，他們最感興趣還是飯店的方向，老闆問我海在哪，我指了正前方，應該每個方向都有海吧。

便利商店

便利商店是台北的寶，是我在德國最想念事物，原期待他們會如何誇讚此間之便利，沒想他們走進走出，都面無表情；我自己推理的答案，應是他們只喝礦泉水又早睡早起吧，難怪毫無便利之有。

珍珠奶茶

不太喜歡，他們覺得珍珠味道很怪，他兒子還把第一口珍珠吐出來，我老闆趕忙說，「不過茶的味道很不錯」，真是位有禮貌的紳士。

貓空纜車

帶他們上貓空時遇上今年最高溫，父子倆快中暑了，找了茶坊避日，但不太合胃口，老闆兒子很怕竹筍、山豬肉，烏骨雞湯這類沒看過的東西，怕對店家抱歉，我喝完整鍋湯，結果是我要中暑了，然後聽到兒子偷偷跟父親說想吃茶坊隔壁的鬆餅 (Muffin)。

回程貓纜隊伍過長，改搭公車下山，他們對景美一帶零落的小山小坡非常喜歡，那是台北人後院；行經政大時，老闆精神來了，高興說此行終於經過校園了，其實台灣到處都是大學喔。

哈利波特 7

到威秀影城看哈利波特大結局，是父子提議行程，除台灣上片較快外，他們也想體驗哈利波特講英文的感覺，德國電影院一律將外片配音德文，他們沒在戲院看過原版哈利波特。

從小說至電影，是父子近十年共同成長的記憶，沒想在台北信義區劃下句點；電影結束，他們有近半分鐘沒作聲，沐浴在黑暗裡，我想是跟美好過去告別。

片頭《翻滾吧 ! 阿信》的預告，老闆好奇華語片為何有中文字幕，這牽涉語系與發音差異，我解說完他就換話題了，大概我解釋太爛了。





故宮博物院

故宮參訪時我去開會告假了，他們待了一下午，很是喜歡，還買禮物送老婆，對正展出的《富春山居圖》印象深刻，後來在工研院與台北車站見到摹本，一眼便認出來，真具天份。這幅畫後來開拍電影，由劉德華與林志玲擔綱，三個月後我竟在杭州路過了拍片現場。

青葉新樂園

青葉在華山文創園區的分店是自助台菜，氣氛典雅，很對西方人胃口，老闆試了蚵仔煎、肉圓等物，他認為這是推薦台菜給老外的好地方，兒子也吃得開心；他們父子都覺得黑松沙士有口香糖怪味，是口香糖才有沙士味吧。也推薦了台啤給德國人，乾杯，不過沒有任何評語。

夜深餐廳外展場都關了，只順道看了倒立先生黃明正攝影展，因有倒立先生在台各地照片，正好介紹一下台灣地理；老闆很意外展場關門後固定牆上的液晶屏幕沒拆下，他說，在德國天亮一定被搬走了，原來台北已是夜不閉戶的地方了。

(倒立先生黃明正)




中正紀念堂

這是老闆此行最愛的地方，廣場巨大令人震撼，他對國共歷史有研究，很興奮地買了蔣介石與鄧小平公仔，還照了合成照。隔壁有手塚治虫特展，老闆兒子沒聽過原子小金剛，只知丁丁歷險記。

誠品 24 小時書店

24 小時書店是我老闆一直想看的地方，覺得不可思議，他一直想找國外介紹德國的旅遊書，買回去當紀念，不過大概太累，逛幾圈就撤退了，其實人聲鼎沸正要熱鬧耶。

士林夜市

老闆兒子想買仿冒墨鏡與 T-shirt，走兩圈沒買下手，再折返時攤商已躲警察落跑了，這裡不是德國，買東西要當機立斷啊；他們吃不下東西，對腳底按摩店林立卻深感興趣。

摩斯漢堡

原想推薦米漢堡，展示亞洲創意，結果他們只點了最普通的 Cheesburgur，他兒子譽為此行最棒食物，很傷導遊的心。

工研院

工研院展示館的可撓揚聲器、切換屏幕、綠建築可調窗戶等，都讓老闆驚歎，他很訝異工研院的研發人員多是本國籍，且還是台灣教育培養的，返德後要在課堂向學生介紹，給足了面子。

新竹科學園區

開車逛園區時，父子倆在後座累壞了，對解說沒什麼回應，窗外下著雨，原訂參觀的園區探索館只好取消；不知在德國是誰興奮說最想看新竹科學園區的。

清華大學 / 交通大學

德國老牌大學都散居城市各地，沒有圍牆，他們覺得開車換證進校園很有趣，也驚訝台灣校園都有這麼大的湖，可能我取的樣本有偏頗吧。

東海大學

到東海就是參觀教堂了，老闆沒聽過貝聿銘，不過講到羅浮宮金字塔的設計者，興致就來了；在牧場喝新鮮牛奶，兒子顯然很滿意，一直說 “besser als Deutsch“，知道厲害了吧。

Smooth 餐廳

離台最後一夜，帶他們到台中精明路的 Smooth 歐式餐廳，打打牙祭；餐廳老闆是德國人，其他客人也是老外，電視播著英超足球，突然像回到了歐洲，而我成為外人了，心頭漾起懷念。



招待外國朋友遊台灣，總貪心，行程密密麻麻，想倒出家裡所有壓箱寶，羅列擺設，往往累壞了客人；像唐諾在《在台北，世間的名字》一文所舉例子，科學家把無人太空船射向宇宙深處，想裝載人類在地球百萬年的所有經歷紀錄，最後決定用巴哈音樂代表，他們唯一的不安是，「外星人會不會覺得我們人類實在太自誇了 ?」

原以為旅程紀錄會是篇食記，不料兩人不慣台灣食物，許多餐館都取消，五天下來，沒嚐什麼東西，無食可錄；作家阿城寫過文章《思鄉與蛋白酶》，人幼時在故鄉的飲食習慣，決定腸胃裡蛋白酶種類，長大後，蛋白酶作祟，偶嚐異鄉食物總水土不符，原來思鄉就是思食，西晉張翰見秋風起，思念南方家鄉的鱸魚蓴菜羹，辭官返鄉，想來也是此故。飛行九千里，也許父子倆都想家了。

五天行程，讓人回想在德國他鄉的日子，返台一年與旅居客地的交纏記憶，形成矛盾對比；法國詩人韓波的名言「生活在他方」(La vie est d’ailleurs)，說了異鄉的精采，「在富於詩意的夢幻想像中，周圍的生活是多麼平庸而死寂，真正的生活總是在他方」，他方彼處，是夢是詩。可卡爾維諾不這麼想，《看不見的城市》裡，藉馬可波羅的嘴，他鄉卻令人迷惘，「他鄉是一面負向的鏡子，旅人認出那微小的部份是屬於他的，卻發現那龐大的部份是他未曾擁有，也永遠不會擁有的。」

也許，差別只在記憶的重量，或濃或淡，或拋棄或心傷，蒼白使人避走，靜謐於旅程或放逐，可當夜半鐘聲，蛋白酶作祟得厲害時，回憶發酵，流浪終歸有個盡頭；那像是愛爾蘭詩人 George Moore 說的，「旅人總沿路尋找他想要的，返鄉才發現家裡都有了。」 (A man travels the world in search of what he needs and returns home to find it.)

原來，德國老闆父子倆如此，我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