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 (1)

史記說 : "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但在網路世界，三年就有變易，十年則世界都換了。

2004 年部落格初流行時，傳統 BBS 開始被個人論壇取代，人人可當作家、記者、攝影師，2005 年，影片分享網站 Youtube 成立，多媒體時代來了，2006 年時代雜誌年度風雲人物，是張薄薄反射鏡面，每個人拿起雜誌，會看到鏡裡自己，因在部落格時代，"你" 就是風雲人物，每人都能創造自己世界。

2007 年，Twitter 流行，以前只能在 MSN 更換心情暱稱，現有專屬發佈平臺；2009 年，Facebook 來了，一夕成全球第三大國，微網誌時代來臨，噗浪 (Plurk)、微博在華人世界盛行，許多人說，部落格時代結束了、入口網站不需要了，長篇大論遠去，少於 140 字的小社群精簡時代在熱頭。(140 字是每則 Twitter、噗浪與微博的字數上限)

(Twitter 創辦人 Evan Williams，他也是本部落格介面 Blogger 的創辦人)

(Twitter 最初發想的概念筆記)

(時代雜誌統計的 Facebook 用戶成長量，目前已達 5 億人)

(根據 2011 年 3 月時代雜誌，Facebook 統治了全球除中國、日本、俄羅斯、巴西、伊朗以外地區 (深藍區域) )

(2010 時代雜誌的年度風雲人物變成 Facebook 創辦人了)

至此，人人皆可創作、成名，就如安迪沃荷所說 : "在未來，每人都能成名 15 分鐘"。

有識之士不免擔憂，經典文學也要隨耐性消失了。然而，早在網路發明前，偉大的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就未掩飾他對極簡文學的推崇，他認為極短篇小說應該 "凡提及的一切，就情節而言，都有必要的功能"，"在篇幅非常長的作品裡，要保有張力是很困難的"，包括他著名的 "看不見的城市" 與 "帕洛瑪先生"，都在實驗這種介乎寓言與散文詩間的文體。

在卡爾維諾的演講中，提到 "我夢想大量的宇宙論、傳奇故事和敘述史詩全都縮短成一句警語的幅度。在我們即將面臨的越來越擁塞的時代裡，文學必須盡最大所能，發揮詩與思想的最高度精煉"；他的夢想是編纂一本選集，其中每個故事都由一個句子構成。

雖然他沒完成，不過他推薦了瓜地馬拉作家 Augusto Monterroso 的句子 :

"他醒來時，恐龍仍在那裡"
(When he awoke, the dinosaur was still there)
(Cuando despertó, el dinosaurio todavía estaba allí)

Monterroso 一輩子致力於精簡小說長度，這可能是世上最著名微小說。

另則知名微小說是海明威作品，傳說總站著寫作以避免句子冗長的海明威說，這是他最好作品，只有六個字 :

"未穿過的嬰兒鞋，拍賣中"
(For sale: Baby shoes, never used)

隨著微網誌盛行，卡爾維諾的夢想被實現了，一些新名詞被創造以代表這類文體，例如 : 微小說、推特小說、臉書小說、簡訊小說等 (Micro novel, Micro blogging novel, Twitter novel, Facebook novel, Cell phone novel, SMS novel)，指的都是在新媒體發表且在 140 字以下文學，在極少字數裡涵蓋越多元素，引發越多故事聯想，是這類文體目的。

這類微小說先驅，其實出現很早，文學上有個專有名詞 "Flash Fiction"，用來泛指比短篇小說更短、少於 1500 字的小說，例如 1992 年出版的 "Flash Fiction: seventy-two Very Short Stories" 選集，每篇故事只佔兩頁篇幅。

最早的 Flash Fiction，據信是西元一世紀的 "伊索寓言"，例如 "龜兔賽跑"、"北風與太陽"、"狼來了" 等寓言。

(伊索寓言)

不過，中文古籍其實更早，要比文字精煉，很少語言比得上文言文；舉例而言，《春秋》裡記載五顆隕石降落在宋國，只用五個字：「隕石於宋五」。

擅長寓言故事的《莊子》，即有許多 Flash Fiction 例子。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異，散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只有 25 個字

( 朱泙漫向支離異學屠龍技法，耗盡千金家產，花了三年終於學成，卻發現無用武之地，因為他找不到哪裡有龍 )

或如陶淵明的《隕盜》：「蔡裔有勇氣，聲若雷震。嘗有二偷兒入室，裔附床一呼，二盜俱隕」，也是 25 個字。

( 蔡裔勇敢而有力，他的吼聲如雷鳴，曾有兩個盜賊進入室內偷盜，蔡裔拍床大聲一喝，兩盜賊都被嚇死 )

稍微長的版本，如《戰國策》:

「齊王夫人死，有七孺子皆近。薛公欲知王所欲立，乃獻七珥，美其一。明日視美珥所在，勸王立為夫人」。

( 齊王的夫人死了，他有七位寵愛親近的妃子，孟嘗君想知齊王內心最喜歡誰，想立誰為夫人，遂獻上七副耳環，其中有副特別漂亮；第二天孟嘗君看那副戴在某位的耳上，趕緊拍馬屁勸齊王立那人為新夫人 )

或如《左傳》:

「齊侯之出也，過譚，譚不禮焉。及其入也，諸侯皆賀，譚又不至。冬，齊師滅譚，譚無禮也。譚子奔莒，同盟故也」。

( 齊桓公當年出奔時，經過譚國，譚國沒有接待他；等回到齊國繼位，各方諸侯都去祝賀，譚國又沒來；到了冬天，齊國遂出兵把譚國滅了，認為譚國無禮，因莒國與譚國是同盟，譚國君主遂流亡至莒國 )

《列子》裡也很多短寓言 :

「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

( 薛譚向秦青學歌唱技巧，未全部學會前，就自以為學成，於是向老師辭行返鄉，秦青不予挽留，還在郊外大道設酒食為薛譚送行，酒席中，秦青打著節拍唱起悲壯曲，高亢清越振動林間樹木，又直上天際遏制浮雲行進；薛譚聽完後，請求老師原諒，繼續學藝，終身不敢有學成歸鄉念頭 )

今日，隨網路媒體興起，比 Flash Fiction 更短的微小說蔚為風尚，許多 Twitter 以此競賽樂此不疲，美國從 2008 年起還頒授 Micro Award 大獎；一位部落客 A.J. Chilson 寫了一則 5 字小說，打破海明威紀錄 :

"在床上奮戰，他屈服了"
(In bed, struggling, he succumbs)。

2006 年美國 Wired Magazine，也找 44 名作家，各寫一則微小說。例如，科幻小說大師 Arthur C. Clarke 的作品 :

"上帝說，關掉「創世紀」程式，宇宙要中止了"
(God said, 'Cancel Program GENESIS.' The universe ceased to exist)

(Arthur C. Clarke)

其他作品 :

"電腦，我們帶電池了嗎 ? 電腦 ? "
(Computer, did we bring batteries? Computer?)
- Eileen Gunn

"為了解救人類，他又死了"
(To save humankind he died again)
- Ben Bova

"時間機器抵達未來了 !! 沒有人在那…"
(TIME MACHINE REACHES FUTURE!!! … nobody there …)
- Harry Harrison


近年各類題材的微小說在網路流傳熱烈，但作者多已不詳，例如，如何在最短篇幅包含政治，宗教、性及懸念 ?

答案是 : "上帝啊，女王懷孕了，誰幹的？"

其他題材，例如，世界最短科幻小說 :
"最後一個地球人坐在家裏，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The last man on Earth sat alone in a room. There was a knock at the door)

最短寓言故事 :
"螞蟻累死了，蟻后還那麼胖"

最短武俠小說 :
"禿驢，竟敢跟貧道搶師太！"

林語堂說，演講當如迷你裙，越短越好；微小說其實是文學發展中的趣味，標示了文字的精煉，以及人們對龐大資訊的倦怠，Twitter, Plurk, Facebook, MSN 無意間推廣了微小說文體，對微網誌而言，最初的 140 字上限只是配合手機簡訊容量，無意卻訂下資訊門檻。

(Twitter 上出現的文章比重，仍以寒喧與對話為主)

這一去不返的微趨勢難免令人憂心，雖說愈短的文章愈難寫(*)，但如李開復言，有微博後他就懶得寫部落格了，起承轉合能力得打點折扣。未來的文章會區分成「多於 140」、「少於 140」嗎 ? 厚重資訊要失傳了嗎 ? 回到卡爾維諾的講稿，他說 : "我挑選出來的每一項優點，並不排斥與它相對的價值。我對「輕」的讚美，隱含著我對「重」的敬意"。文學或知識價值，不該是一元性。

微小說是種機鋒，不是小說，也沒取代任何人，就如微網誌與部落格、新聞與評論、詩與散文斷句，其實都是不同的文體。

總有些東西需耐心閱讀。



(*) 越短的文章越難寫，最酷的說法出自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Samuelson:「我太忙了，以致沒法寫短論文」。



延伸閱讀 :

微小說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