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日

府城的本事


七月號《Shopping Design》封面特輯是「攝影的本事」,四位攝影師,六張照片,紀錄一個城市,不過沒有台南,讓這部落格多了個題材。

關於攝影,最有名一句話可能是攝影師 Lewis Hine 的格言,如果能用文字講故事,就不必拖著一部相機(If I can tell the story in words, I wouldn’t lug a camera)。底下 16 張台南照片,希望影像真的說了比文字還多。



市中心這圓環在我小時叫民生綠園 (更早叫大正公園),後來改名湯德章紀念公園。湯德章是台南律師,228 事件在此被槍決。我的高中數學老師當時在場,課間常談及此事,他說永生難忘。在那幽微曖昧的年代,課堂上有許多反動傳說,有位老師堅信 228 發生時,我的高中校門前流了滿地的血,往事並不總是如煙,但真與假,其實不是那麼重要。

這是我小時常出沒的地帶,我始終記不得七條路的排列順序,路牌上缺的路名,是我正站著拍照的民生路,我的婚禮小物,就在這街上補齊的。事實上,路名順序或許也不那麼重要,中西區的風華,就從這裡開枝散葉,沒有先後順序。



今日安平運河是日治重闢的,因清代運河日漸淤積,不敷所用,後來高雄港興起,安平港與運河遂轉為觀光用途。我沒見過繁華時景,運河對我就是端午划龍舟的地方,當年運河邊有老牌日本料理,我的記憶也與這老餐廳連在一起。小時家族聚餐,料理店門外鞭炮大起,原來是喜慶新娘子經過,所有小孩衝出門,僅我端坐席上,長輩遂引為三國管寧美談,其實我只是從未跪過榻榻米所以腳麻了。

拍照時正要去河畔的運河博物館田野調查,下午15:50,從小巴下車,按下快門,這是運河十二座橋中最靠外海的安億橋。當年在橋上,我曾以為沒有更好的夕陽了。



一條街,一夕間紅了。我小時不知台南有神農街,因老屋風潮,這條台南保存最好的老街成為熱門景點。這是清初五條港貿易中心,因產權複雜不易改建,反而保存了清代與日治建築,成為藝術家進駐的四米老街。

拍照時,週三 12:25,因太熱沒觀光客,陽光與屋簷將石板路切成黑白兩色,巷弄出奇安靜,居民準備午睡了,一位阿伯騎車返家,引擎聲劃破長巷,後又歸於常民,靜得沒有盡頭。也許這樣才是正確的,像卡萊爾說的,語言屬於時間,靜默屬於永恆。



我一直到高中畢業上了北部,才知不是所有人的早餐都像台南這麼澎湃,也沒人在一早喝牛肉湯羊肉湯魚湯。住了好幾個城市後,我開始相信每個城市都有它的作息,台南早餐的選擇永遠比宵夜多,大清早悶頭喝湯的其實是本地人,夜市宵夜攤出沒的則多觀光客。常有人以「沒落的貴族」形容台南人,我想在早餐店最恰如其分,你要最新鮮料理就得起個大早,中午賣光便拉下鐵門,明日請早,沒特別待遇,這是貴族的自信與底氣。我常想鐵門拉下後他們都幹什麼去,會不會是去聽音樂會了 ?

照片這店最有名的其實是虱目魚皮湯 (那為何放肉燥飯),傳說中,每個台南人都有挑虱目魚刺的本事,我也有此等功夫,只是料理技術進步,現在外出用餐,其實也很難碰到魚刺了。有時,時代會淘汰一些無用的技藝。



我小時並沒這條水上綠色隧道,一直到成為著名景點,台江也成為國家公園後很久,才第一次乘上竹筏。四草是荷蘭人首登台灣時的北汕尾島,也是鄭成功與荷蘭首場戰役地,過去這裡紅樹林沒太受重視,遑論成為生態旅程,這十數年間,許多人作了許多有意義的努力。

拍照片時,我也是被拍攝者,年初在攝影師建議下來此拍了婚紗,包下一艘竹筏,船行間快門按得有些倉促。登船前我跑進跑出聯繫船家,一旁排隊等竹筏的遊客嘰嘰喳喳,邊望著我邊喊,新郎人在哪啊,實在豈有此理,難道拍婚紗還有導遊嗎。



中正路,我小時最熱鬧的街,農曆年一定來此看賀歲片。這裡有台南第一家百貨,第一家麥當勞,第一條商業街,也是周潤發拍賭神三的地方。對我而言,過去這是最接近台北的入口,府城百年風華,都濃縮在每盞街燈裡。

照片是過馬路拍下的,站在安全島,那一刻,真像是攝影師。傍晚 18:50,原想拍夕陽,拍完卻覺得像日本大街,隨時有山口組從暗巷殺出。難怪過去這裡被稱為「台南銀座」了。可能這就是攝影師 Garry Winogrand 說的,攝影的重點不在那些被拍的東西,而是他們被拍之後像什麼。



根據我學生的調查,台南二手書店至少有 18 家,我小時還沒這麼蓬勃,舊書店興起,究竟是書市的興盛或衰落 ? 照片裡這店很老了,以前上完英文,我都在這看漫畫,安達充的 Touch (當時的盜版叫鄰家女孩),一次買一本,最後竟也買齊了 (可見英文學了很久),每次回家,我的英文課本都鼓鼓的,因裡頭都塞著偷買的漫畫。

盛夏中午拍照,店內沒人,老闆也有些慵懶,興許是太熱了,店門口鳥籠裡的大鳥很沒精神,垂在翅膀裡。印象中小時這裡便養著鳥,總不至是同一隻吧。



林百貨,在中正路與忠義路口,這裡是「台南銀座」末廣町,風華一時,1923 年,林百貨成了台灣第二家百貨公司,開幕只比台北菊元百貨晚三天,有台南第一座電梯。

50 年代這裡改為製鹽總廠,我母親曾在此實習過,後來產業變遷,大樓閒置了數十年。小時我每週都會經過這棟「五層樓仔」,是我去畫畫的必經之路,經過時總在對面市場吃兩顆魯丸子,看土銀樑柱上的燕子巢。我這輩子看過的第一台自動販賣機也在這路上,日本進口,紙杯裝可樂,我常在可樂未滿前便將杯子取出,浪費了大半。

我的整個青春,林百貨都是閒置狀態,今年六月,經三年整修,林百貨重新開幕,但青春不回來,紙杯自動販賣機也被淘汰了。

照片是 2013 年,盛夏中午 13:05,感謝這位牽自行車的先生,令人走入時光隧道。



對日戰爭與內戰,許多中國武人避居香港,在這彈丸地保存了武林,開枝散葉,這是王家衛《一代宗師》的主軸。電影總讓我想起台南中西區,六平方公里,八萬人,時光靜止後,傳統工藝被保存在這。老街裡有神像雕刻、旗袍、刺繡、繡花鞋、柴屐、棉被、榻榻米、夾腳拖、帆布工藝老店,像「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的電影哲學,他們都等著眾生傳承。

照片是中正路巷子的繡花鞋店,巷弄寬度僅一公尺,大隱隱於市,六十餘歲老師傅師承山東。繡花鞋原始於春秋晉國,古代是少女初長成考驗手藝決定能否出嫁的測試,今日面臨塑膠鞋業競爭,少女出走,僅餘老師傅守著技藝。

我喜歡的《一代宗師》對白說,「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有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真的有許多優秀年輕設計師,開始走出來傳承了衣缽。



這是台南最有名的藍色,或藝術造街起點。我小時海安路是沙卡里巴市場,那裡有台南第一家 NBA 專賣店,大約我快離開台南時,龐大的海安路地下街工程開始,整整二十年,數不清弊案。2004 年的海安路藝術造街,決定將被拆除民宅殘壁進行藝術整治,替永遠無法完工的醜陋發聲。

這棟藍晒圖已有八十年,今日是酒吧。建築師劉國滄的想法是用僅存一堵危牆,重現被拆除記憶,藍色牆面有梳妝台、馬桶、洗手台等白色線條,那是拆除前的生活狀態。藍晒圖本是建築設計中複製圖面的方式,牆面複製的是眾人不願面對的過去記憶,但我們得先面對,才能奢談未來。

我一直到 2011 年才走近這堵牆,那個週六中午,一位德國朋友在附近辦喜宴,沿著海安路,艷陽底我突然想到了柏林圍牆彩繪。



我先認識金門風獅爺,才知安平劍獅,說來慚愧。四百年歷史的劍獅由來有三,其中最浪漫與鄭成功有關,當年明鄭軍隊駐紮安平,盾牌中心鑄有猛獅,軍士返家盾牌即掛門外,刀劍插入獅面牙間,宵小未敢犯。鄭克塽降清後,安平人紛在屋宅雕塑劍獅像,以表紀念並護佑祈福。

今年夏天,工作緣故常跑安平,大小劍獅看了數十座,拜文創觀光之賜,現在整個安平應有幾百隻劍獅,包括劍獅門牌著稱的海頭社區、劍獅埕、海山劍獅主題館等。區公所近年還推出劍獅地圖,可按圖索驥 23 隻當年老屋宅留下的劍獅圖騰。照片這隻法力劍獅在中興街 44 號,這其實是十分罕見的雨漸耳劍獅,有鎮壓惡鬼功能,被譽為劍獅究極體。一般來說,獅咬雙劍表鎮煞,若單劍且劍刃朝右表祈福,朝左則為辟邪 (安平周氏蝦捲的獅子咬的則是大蝦,顯然表示蝦很美味)

下午 13:06,拍完照片,下了大雨,狼狽跑回車上,隔著毛玻璃,霧氣怎也刷不清,後照鏡忽明忽暗,隱約還見得那眾獅庇佑的安平港灣。



台南在上世紀黃金時期,曾有四十餘家戲院,這些老戲院凋零後,少數僅存的全美戲院遂以其手繪看板與巴洛克建築成為舊日印記。近幾年因李安緣故,全美的知名度直線上升,不過這戲院早在 1970 年便推出二輪電影,是台灣兩片放映模式的先驅,鄰近大天后宮還是台灣首齣戲劇演出地,文化傳承的底蘊深厚。幫戲院手繪電影看板的顏振發師傅已六十餘歲,猶記小時候,滿街都有手繪看板,連三級片都是,沒想這門技藝會有失傳的一天。

國高中時期,期末考後常與同學結伴看二輪電影,那是放長假序幕,後來上大學遂養成看二輪電影約會的習慣。照片是近日開車經過永福路,搖下車窗照的,看板上的熱門電影,全都沒看過,工作繁忙後,二輪電影也成奢侈。只好用影像為舊日青春的小確幸,永留註腳。



這榕樹,因廣告緣故,成了一種圖騰。以前我不知這鹿兒島樹這麼偉大,是 1923 年裕仁皇太子視察台南時覆土的,也是後來的昭和天皇,校區則是當年步兵聯隊駐地,戰火煙硝後,這裡成為打太極拳或拍婚紗畢業照的地方。年初這樹的兄弟,也是裕仁一起種的孔廟老榕死了。背負歷史的人或樹,只會越來越少。

我常經過這樹,卻很少抬頭,或拍照,因這系列而補拍一張。我想老榕不會介意,百年來他已習慣了太多無禮的人,成就了寬容。



上大學後,外縣市朋友以為我對赤崁樓很熟,其實據我所知多數台南人都很少走進去 (雖然憑身分證免費,附近的小吃倒很常去)。我小時並不知這裡過去靠海 (台江內海)1652 年荷蘭人因郭懷一事件蓋了這座普羅民遮城,十年後,傳說已久的鄭成功大軍來了,荷蘭人全力防衛熱蘭遮城 (安平古堡),沒想鄭氏水軍從鹿耳門港道進內海,突襲普羅民遮城,五天便攻下這座赤崁樓,取得城中穀倉。之後三百年這城命運有些顛簸,從政治中心變軍火庫,又被朱一貴拆了招牌,後來成為書院,日治時期是陸軍醫院、日語學校,然後成為大家以為台南人很熟但其實不熟的一級觀光古蹟。

外地朋友來玩時,我都帶大家去看照片左下方的烏龜,其實這九隻背負石碑的靈獸是贔屓,比烏龜多了排牙齒,來自當年福康安平定林爽文事件的十座乾隆龜趺御碑,福康安就是小說《書劍恩仇錄》裡和陳家洛長一模一樣的大臣,當年渡海時有座碑掉入海裡,1911年才被漁民打撈起,捕魚捕到石龜,也實在厲害了。照片右下方的鄭成功議和圖塑像,荷蘭台灣長官揆一原是跪著的,1983年荷蘭國會議員抗議,因當時政府要向荷蘭買海龍、海虎號潛艇,連夜重修,從此揆一就站起來了。早知如此我小時便進去瞧瞧了。

照相時整個園區都是陸客,一陣子才等到沒人的畫面。當年國姓爺死得早,赤崁樓是他在台灣待最久的地方,康熙 38 年他被遷葬回福建覆船山,結束他與台灣的緣分。兩岸關係盤根錯節,又帶點諷刺,在時間面前,我們都只是學徒。



鹽田不算台南特產,不過台灣過去六大鹽場中,有三個都在台南 (北門、七股、安順),南台灣的氣候艷陽,的確也較適合製鹽。我小時鹽田還沒成為觀光景點,90年代七股鹽山開放後,這座七層樓高的白山標示了鹽觀光時代的開啟 (不過現已成灰山),日本人說這是全台磁場最乾淨的地方。有時自西濱開車南下返鄉,遠遠望見鹽山便知到家了,但其實我從未登上主峰過。

這張照片在北門井仔腳鹽田,現為熱門旅遊地,也是台灣歷史最久鹽田,此地永華村之名來自鄭成功參軍陳永華,即《鹿鼎記》裡陳近南。當年陳永華利用瓦盤結晶,改善平埔族的煎鹽法,成功製出高品質食用鹽,是今日瓦盤鹽由來。

颱風邊口至北門參訪,略有小雨,沒下田體驗,拍攝時光線也不很好,但像攝影師李屏賓說的,只要一點點光,就能帶我們到很遠的地方,那也許是曾經的鹽業風華。



這是我家後面的菜市場,某個寒冷早春,小玉西瓜一斤五元。逛市場時,每個老闆都會跟你寒喧,這是傳說中台南的「厚禮數」與「自然熟」。這張想拍的並不是市場,也不是西瓜、價格、顏色擺設,紀錄的其實是人情。


張愛玲說,照片這東西像嗑瓜子,滋味自己知道,影像只是生命的碎殼。不過今日拍照太容易了些,好似滿地碎殼,卻忘了真正甘苦,隨手亂按亂拍,其實都怕怠慢了古老城市的厚度。美國已故作家 Susan Sontag 的名作《論攝影》(On Photography) 說,拍照像核實經驗的方式,但也是拒絕經驗的方式,今日旅者的經驗已然被局限於尋找合適拍攝的對象,我們習慣將相機擱在任何我們遇到的東西與雙眼間,只因我們對其他核實經驗的方式再無把握。事實上,這書是 1977 年出版的,三十年後我們並無改變。

隨意核實經驗外,另一問題也許是節制,本來我也想學雜誌,6 張相片一個城市,最後卻成了 16 張,有些誇張。寫作的名言是,完美的狀態不是再沒東西可加,而是再沒東西可刪,照片理應也是如此,但這些記憶,我都刪除不了,因為這是我的城市。

一如愛爾蘭詩人 George Moore 的句子,「旅人總沿路尋找他想要的,返鄉才發現家裡都有了。」 (A man travels the world in search of what he needs and returns home to find it.)





4 則留言:

  1. 這篇剛貼沒多久,
    藍晒圖要拆了..


    http://news.chinatimes.com/mainland/17180504/11201308180030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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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賭神拍攝地點是南都戲院 是在友愛街上 現在變成一大片臨時停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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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那個手繪看板很特別, 我上周經過也有注意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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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對了, 海安路藍晒圖,
    現在暫時不拆了.

    http://www.ettoday.net/news/20130827/26206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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