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3日

高原

 

我的爺爺最後活了一百歲。 

靈堂的佈置是紅色的,且時間還在大過年,他特別選在這時間走,遠地家人都返鄉了,隨侍在側,雖突然卻不混亂。這時間是他自己選的,我們都如是想。

除夕祭祖時,他眼神矍鑠,環視老家每個角落,雖不能言語,但反常地,像是種預知,或告別,我也記得他望向我的最後一眼,炯炯如昔。我們總有這些穿鑿,相信老人家都準備好了。

爺爺的硬朗,也許來自個人修為,他退休後在禪修養生與醫卜命理頗是耕耘,有些著述,這三十餘年,正與我的人生重疊,那關於氣色禪坐與命運的二三事,對幼時的我是玄妙的存在。晚年,他曾談過自己,不過走的時間比說的早了些。

沒參與重疊的部份,常是告別式的生平事略、長輩追憶口述,輪廓才漸知曉,這些遙遠的存在我想來都像老電影的黑白,像他在日治時期選擇師範學校,是認為台灣人需靠教育才能挺身反抗;像急公好義,帶頭修理欺壓台灣學生的日籍生;學生時代擅音樂、美術、運動、國術,一身功夫;總計服務九個學校四十四年,在校舍住了近四十年,以校為居,過家不入;公餘自修研習中醫草藥;公正不阿化育功宏等。這些生平事略美談,在最後三十餘年,我重疊的人生裡,都是很陌生的形象,我參與的後段,只餘人生志趣的成分,像祖孫的慈祥期許,或禪修醫卜茶道,是非常緩慢的養生片段。

我甚至也不知他鎮日忙碌的退休人生,那些細節,許多的故舊下屬,送往迎來,禪修推廣,看診,尋幽踏青,上山採茶。多半的印象是逢年過節,爺爺給兒孫輩訓示,關於氣色養生,面相手相,未來教誨,那像族中長輩的神秘天啟,但我並不喜歡被預示的人生。

最後十年,老人家開始想到一身本事的傳承,我被選為某些養生學問的適宜人選,多年間,分批次給了我些人體經脈圖、幾本著作、一些心法,帶著那麼點傳家寶的意味,像武俠小說裡神秘山洞的傳功長老,神秘而壓力巨大,好似背負整個家族的榮辱,並不得外露。

但我的生性疏懶,也超乎武俠小說的主角設定,非但未曾鑽研發揚,連體重也直線上升了。

然後,傳承之餘,我的爺爺開始創作,如古詩書法彩畫,像人生閱歷的最後輸出,某年過年,他寫了首記述生平的五言古詩,邀我討論,我略述對平仄的想法,大幅修改一番。除夕晚,他突然叫我選春聯了。

九十歲之後,他瘋狂作畫,一開始掛於室內,後來空間滿了,改掛院子得了帕金森氏症後,他將作畫視為療程,當手臂微抖,一氈墨一筆觸,那細膩似可延緩退化速度,我總覺這其中有種哲學,下筆時的對抗,如此激烈頑強,落筆後的鋪陳,卻柔和平淡,那反差美學,令人啞然敬畏。

終於,連院子的所有空間都掛滿了,但他也無法作畫了,意志力自始便不能抵抗自然法則。

我與他曾有很長關於畫的對話,他認為畫風與用色是心境呈現,下筆間,就是境界與病況變化,無從隱藏。因此他常叫我猜測那大量的牆上寫景,哪幅為新是舊,那時我像看病歷問診的醫師,但其實每幅皆很平靜,舉重若輕,實不簡單。

之後,爺爺退化至一個蜷曲的角落,即便在大堂中央,那感覺仍是角落,那是他自己的深邃世界了,逐漸無法與外界溝通。偶爾返鄉,他試著在我耳邊講述些什麼,我將耳盼貼近,假為理解,但其實我多數聽不懂那咿咿呀呀的背後,我永遠不知那段時日遺落的元素是什麼,像他的生平,命運,或一整個家族。

後來逐漸發現這與嬰兒期有種若合符節,我們也不懂那咿咿呀呀,但知道會越來越懂的,兩者唯一差別只在走向相反,卻如此巨大;映襯了那句老話,人生是先作加法再作減法。

然後我出國了,一年,再返台探望時,連語言能力也被收走了,那輸出醫卜詩畫的最後工具,時間到了就得依序繳回,無人倖免。像夏日蟬鳴裡的大考試卷,桌面淨空後,就是離開考場的時間。

不能言語後,有時他雙目炯炯,望著我的臉,我總覺他又看到了我的未來,努力想從表情變化探索些暗示,或希望他在我的人生再交付些重擔,來幾個預言,但也許他只是在發呆。

大家心裡明白,時光的門,正在緩慢關上。



告別式當天,將骨灰罈迎回老家,趁空檔,拿手機拍下牆上的書法與詩,是他某些日子的作品,其實貼了好些年,但像月曆壁紙,紙角泛黃,每日經過,也不覺該駐足。

有時打開手機整理照片,會讀上一讀。

我總覺這些詩談不上好,平仄也不對,但那必是我修行淺了,這其中總有我無能理解之處,那境界是片廣闊高原,是他老人家常年遠眺耕耘地,他曾想說予我什麼,但我卻不才地未曾也永遠無能登頂抵達。




1 則留言:

  1. 心總需在某個靜謐時刻,因靜而有所聽,因靜而有所見。就似塞滿衣物的櫥子,總是得來個清倉大整理,方才能找出塞在角落遺忘許久的衣裳。

    至於騰出來的空間,就再買件新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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