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運人生

人生首次對奧運有印象，是 1984 的洛杉磯奧運。

當時坐在老房子沙發，回憶裡有酷暑的潮味，男子 100 公尺決賽，表哥說，這個黑人卡爾劉易士 (Carl Lewis)，超強的，注意看他，槍響，主播說跑得好快、好快、好快，一眨眼到了終點，我其實還沒看清楚，不知哪個是劉易士。

那年電視一直播蔡溫義，我才知道舉重跟感冒藥一樣有兩種，棒球拿了銅牌，後來才知當時郭泰源投出 158 km/hr 的直球。

當時對對岸好奇，看到三金體操王子，李寧。長大後這名字成了運動品牌，還在北京奧運開幕時飛行一周。

那年常報導蘇聯與東歐抵制奧運的事，後來才知起因於西方抵制 1980 莫斯科奧運 (因蘇聯入侵阿富汗)。偶然看到日本作家澤木耕太郎的文章，他在採訪洛城奧運前刻意繞道莫斯科、波蘭、東德，發現對當地人民而言，看自己選手痛宰美國運動員是期待許久的盛事，1980 年美國抵制對他們傷害很大，剝奪了當地民眾的期待。對西方而言，奧運只是眾多體育祭典之一，就算美國選手輸給蘇聯，想來也不致太喪氣吧 ? 澤木這麼說。

我的真正奧運啟蒙是洛城奧運後，看了牛頓出版社的書，介紹奧運英雄，認識了讓希特勒丟臉的歐文斯、衣索比亞赤腳大仙阿貝貝、水怪史畢茲、羅馬尼亞體操精靈柯曼提絲、貝蒙的跳遠障礙等。

開始期待 1988 年漢城奧運 (好吧現在是首爾了)，還畫了當時很流行的指印畫。

漢城奧運沒時差，守在電視前，每天看民生報，開幕印象很深，因我一直拿遙控器亂轉，被扁了一頓，還有譚詠麟的中文主題曲「心手相連」(Hand in Hand)，每天播著聽。





當年媒體版面很快被陳怡安佔據了，雖是表演賽，卻是史上第一金，我每天把報紙剪下來，奧運結束民生報贈送奧運期間合訂本，訂戶優惠，我把辛苦剪了兩週的報紙全丟了，然後體會人生本來就有許多事是徒勞無功的。(後來搬家把合訂本也丟了)

當年，劉易士遇上勁敵，加拿大的班強生，強生在 100 公尺決賽跑出 9.79 秒，在最大舞臺最重要比賽跑出最不可能佳績，我開始理解什麼叫英雄，當時學校已開始測 100 公尺，我的成績是 16 秒，無法想像 9.79 秒是什麼感覺。三天後，強生被驗出禁藥，金牌取消，我坐在往墾丁的車子後座，反覆翻著報紙，理解了什麼叫荒謬。

後來強生被禁賽兩年，許多人不知他還參加了 1992 巴塞隆納奧運，未進決賽，也許如此，1993 年他又被驗出禁藥。後來強生擔任利比亞足球隊體能教練，不久利比亞球員也被驗出禁藥。退休後他曾在慈善活動與馬賽跑，落敗，也推出服飾品牌，Logo 是「來抓我啊」(Catch Me)，也沒成功。

1988 年我花很多時間研究各國棒球陣容，結果中華隊三連敗，許多隊伍根本沒機會對陣；籃球方面，當時很喜歡蘇聯與南斯拉夫，許多人後來都成了 NBA 球員，包括毀了美國金牌夢的蘇聯中鋒沙巴尼斯 (Sabonis)，還有南斯拉夫車禍早逝的佩卓維奇 (Petrović)。

那年許多畫面很清晰，像美國洛甘尼斯在跳水時後腦撞到跳板，葛拉芙拿下女網金滿貫，鳥人布卡唯一的撐竿跳奧運金牌，花蝴蝶葛瑞菲絲，劉南奎與金琦澤把桌球男單金銀牌留在韓國，陳靜意外的女單金牌，美國拳擊手瓊斯 (Roy Jones Jr.) 在金牌戰痛扁南韓對手朴熙洪，裁判卻舉起南韓選手的手等。( 瓊斯後來轉入職業成為輕重量級拳王，目前仍在役，那年的對手朴熙洪奧運後退休，成為高中物理老師與拳擊教練 )

那時無憂無慮，沒有俗務，現在回想，漢城竟是最鮮明的一屆奧運。

1992 巴塞隆納奧運，印象最深是開幕式，射箭選手將火炬射至聖火台，多年後才知那箭其實射到了台後，火是聖火台點燃的。2010 年我終於到了現場，艷陽下一個人坐在聖火台底，依稀看到了流轉的時光，聖火台旁是棒球場，誕生了台灣第一面棒球銀牌，那年夏天全島都認識郭李建夫，暑期輔導英文聽寫，第二天老師說他徹夜在看對古巴金牌戰，忘記出考卷了。

1992 年奧運的標記就是美國夢幻隊，所有看籃球的人都記得那支秋風掃落葉的名人堂球隊，還有比賽結束對手搶著與美國隊合照要簽名的畫面。那也是每天下課跑球場鬥牛的年代。

那年世界變得很快，東西德與南北葉門皆統一合併參賽，蘇聯解體成 12 個獨立國協，波羅的海三小國獨立，南斯拉夫分成三國，南非因種族隔離被禁賽後再度參賽，參賽國一下暴增至 169 國，沒有什麼是永恆，連國境也是。

1996 亞特蘭大奧運，似乎沒留下印象，那年暑假，忙著帶營隊、考駕照、談戀愛、思索人生，只記得夏天很熱，我與幾個南部同學留在學校宿舍，穿著汗衫，躺在交誼廳的大桌子上散熱，看三國演義連續劇，深夜，夏夜晚風裡，主播湯健明帶著黑眼圈，很敬業但疲倦地播著奧運，那時自恃年輕得可怕，常徹夜不眠，夜遊返來再看電視轉播，直至天方泛白。

比賽畫面，只記得女子跳水，泰國選手半空姿勢未作完全，整個身體墜入水面，濺起漫天水花，我們幾個大男生在交誼廳忍不住笑了，分數出來後小螢幕裡的選手卻哭了，面容至今清晰。

在漢城奪金的陳靜這回拿下銀牌，不過國籍變成中華民國。這年也是美國麥可強生的奧運，拿下 200 與 400 公尺金牌，從來沒人同時跨足這兩項目。

2000 雪梨奧運，在文學界知名度很高，因村上春樹受雜誌之邀，到雪梨採訪並出了本書《Sydney !》；那年我在軍中，放了假，心很倦怠，也許平日就活在競技中，對電視裡的拼搏提不起勁，印象只剩文字，是兩次放假上網瀏覽舊新聞的記憶，像人生的缺口，只記得立陶宛男籃某個切入畫面，那年差點爆冷門擊敗了美國夢幻隊。

陳靜又代表台灣拿下銅牌，雖每屆降一級，但也夠厲害了。

多年後看村上的書，他認為肥大化的奧運是很無聊的，不過某種單純的感動，正是從無止境地持續無聊中，從麻痺性之中，逐漸產生出來的。很像同時刻我在軍旅的感受。

2004 雅典奧運，在社會打滾一陣，開幕前辭了工作，從台北搬到新竹，在成堆未拆封紙箱裡看了幾天比賽，出發前往美國。那年夏天，腦海裡有個清晰影像，至今猶新，是我在加州安納罕 (Anaheim) 的飯店泳池，大白天，泳池僅我一人，警衛在健身房看著天使隊比賽，遠處有白人小孩嬉鬧聲，陽光灑進泳池，反射進我的蛙鏡，水底閉氣浮沉，很平靜，沒人知道我在這裡。

同時間地球另一端有頂尖的泳將在白浪裡搏鬥，菲爾普斯 (Phelps) 拿了六面金牌，沒有電視電腦網路報紙，我完全不知，與奧運和世界隔絕，某夜台灣傳來手機簡訊，陳金鋒三分全壘打，領先日本，夜很深，醒來才知延長賽輸了球，沒進入四強。

幾天後開車前往北加州，在聖荷西的舅舅家落腳，原來陳詩欣與朱木炎拿了金牌，半夜舅舅一家人睡了，表弟還未返家，我常一個人在沙發，半夢半醒看比賽，舅舅的狗會坐在沙發，陪我看電視，有時牠也打瞌睡。幾天後牠吃了我買的禮品巧克力，進了醫院，幸好現在依然健康，成了隻老狗。

那時奧運近尾聲，美國新聞大幅報導的是兩位金牌得主，100 公尺 的 Gatlin 與 400 公尺 的 Wariner，近 30 歲的兩人今年依然參加了倫敦奧運，但已非焦點。那年，在聖荷西華人社區，可感受劉翔破紀錄的威力，世界日報以大篇幅報導，許多人興奮地談論，大家對四年後北京奧運充滿期待。

2008 北京奧運，是第一個開幕前我已蒞臨比賽場地的奧運，開幕前一週，在南非開會，與北京朋友聊到當地的交通管制與比賽門票，回去後朋友果真到了現場，E-mail 傳來鳥巢場內照片，熱鬧的田徑賽。奧運結束，他去了上海，再沒碰過面，我很懷念。

京奧開幕當晚，我在電梯遇到對門鄰居，父親帶兩個小孩趕著出門，要去娘家看開幕，他說如此盛事不可錯過，原來鄰居家為了小孩教育，從未裝電視。京奧其實就是波特 (Bolt) 與菲爾普斯 (Phelps) 的表演舞台，一陸一水，實在厲害；對台灣而言，京奧是兵敗棒球與蘇麗文，蘇麗文的比賽，我是在台北往新竹的客運看的，小螢幕訊號很差，常踢出去就停格，選手的韌性與痛楚，也在國道的車陣裡停格了。

現在記得的印象都是亞洲男子選手，盧彥勳淘汰了 Andy Murray，張雁書差點擊敗南韓柳承敏，還有日本蛙王北島康介，南韓 19 歲的自由式之王朴泰桓，中國男籃擊敗德國，延長賽敗給西班牙。中國男籃領先西班牙 15 分時，台灣的電視正在播「籃球火」，看到言承旭與羅志祥飛到天上灌籃，其實有些諷刺。

奧運結束後，八月底，到香港一趟，遇到大陸金牌選手訪港，陣仗很大，在海洋公園碰上了，那天熱得驚人，直逼中暑，躲進海豚表演的圓頂場地中，才知前場金牌選手剛離開，我想海豚海狗被服侍慣了，可能不知台下明星陣仗比牠們還大。

那幾天全港都在報導林丹與郭晶晶，香港人真的很喜歡俊男美女，不過誰不是呢 ?

那年常與我的學長討論比賽，幾次去北京皆與他共行，很遺憾，他沒能活到倫敦奧運。我常想起馬家輝懷念楊德昌的文章，我們在路上，一不小心就有朋友親人被擠出生命圈子外，我們只能站在邊緣，無能為力看漸行漸遠的人，然後惱怒地說聲「哇操，你幹嘛走那麼快那麼急，前面又沒什麼好事等著你」。

像英國詩人 John Donne 的咒罵，「死亡你不要太驕傲」，但罵完其實我們依然只剩下回憶。

酷愛長跑的村上春樹在《Sydney !》書裡，以兩名日本馬拉松選手作結，對我而言，男子馬拉松也是奧運落幕的印記，當領先選手跑進主運動場，代表兩週的嘉年華已近尾聲，我們在艱辛的人生裡放了場假，頒獎典禮後，又要繼續接下來的旅程。艾柯 (Eco) 說，「生命只能照單全收，隨遇而安」，奧運的確只是串起人生的標記，並不能改變現狀，但在時間輪轉裡，奧運其實也示範了某種深度。

像村上書裡的結語 :「他們是擁有優異才能的運動員，志在高處，曾經咬緊牙關忍受過嚴酷的練習。各自擁有各自的人生觀，懷抱著夢想和野心。此外還各自背負著各自的弱點…就和你我一樣。我們每一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弱點過日子。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們無法除去那弱點，也無法將之毀壞。….我們唯一能夠做的更正確的就是，主動承認自己心中存在著弱點，…反而將之改造成墊腳石，讓自己能夠站上更高的地方，….這麼做，我們最後才能獲得身為人的深度。不論對小說家來說，對運動員來說，或是對各位來說，原理上都是相同的。我當然喜歡勝利…可是我更喜歡深度…有時我們會贏，有時我們會輸，可是在那之後，我們還是得繼續活下去。」

寫完文章，倫敦奧運開幕了，保羅麥卡尼在鋼琴前，領著十萬人唱《Hey Jude》，我對這種復古的感動最沒招架之力，竟忘了英國還有披頭四。

也許奧運人生，就像歌詞裡的吟唱吧。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不知大會有沒有印這張小抄給現場觀眾呢 ?